他的脚踝仿佛被蜂蜜泡过,在房间尘埃里显得昏黄昏黄的。
天花板上接着一段孤零零电线的日光灯也是昏黄的,打下来的光一晃一晃映在被子上,月光从窗户外面斜斜照进来,他靠窗那条腿的肤色就被分割成两块,中间的界限模糊不清。你记得白天见到的他的脚踝要更白一点,在廉价西装的裤腿下面露出细伶伶的一小截,不小心瞥到就让人心里荡漾一下。但踝骨边上的一圈已经红了,你掐得很用力,他的小声痛呼还没传进你的耳朵就被你赶苍蝇一样赶出去了。
凭什么啊。痛的又不止他一个,你面无表情地想。他接待那些男人的时候有考虑过你的心情吗。
你掐着他的脚踝往上推,半盖着的棉被就从他膝盖旁边滑下来。那条碎花被子平常都洗得很干净,断掉的拉头也被细心地拆下来换了新的。但现在它脏得不行,拉链开了一半,原本就不太厚的棉絮翻出来,一团糟地挤在开口旁边。你伸手摸了一下,又湿又黏,白色的精液和灰白的棉絮搅在一起。你嫌恶地把手抽回来,在床沿使劲擦了擦。
那些男人。你无法克制地想起那些男人,高的矮的,胖的瘦的,穿西装的穿中山装的,穿长衫短褂的。你注视着他们每一个人走进费玉清的房间,大部分人不会分给你一个眼神,他们的眼神都很忠实地黏在费玉清的房门上,小部分人会奇怪地看你一眼,像在疑惑你的肆无忌惮。还有一些人会停下脚步,兴致盎然地问你多大,一夜多少钱,这时候费玉清房间的门会悄无声息地打开来,里面的人笑吟吟地说快进去,在外头闲聊要加价钱啊。
他的脚踝是冰冷的,小腿肚也是冰冷的。老旧的日光灯送给他很甜蜜的颜色,好像踩在床褥上就会溢出蜂蜜,但他冷得一点不像十分钟前才做过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事的人。或许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快乐的事,你不知道,按说拿钱接客总归和快乐是不沾边的,婊子这行,十个有九个藏着父母双亡幼弟绝症的故事,还有一个就算没有也得在床上现编一个,况且是走旱路的男婊子。但他总是挂着那种若有若无的笑,那种笑是雨露均沾的,你偶尔蹲在他们紧闭的房门外把耳朵贴上去,听到男人粗声粗气的脏话,对他的身体评头论足,他喘得很矜持,慢条斯理地应付调笑,但不像是不享受的样子。
你又想起你刚刚推门进来的时候,他懒洋洋地靠在床背上抽烟,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,冷白的一小束月光下他的眼珠像冰冷的玻璃无机质。等你把灯打开,那种令人心悸的冷漠又无影无踪了,灯光从他的眼里映出来,看起来水波潋滟的。他伸长手臂把烟头按灭,那根燃了一半不到的烟头落了几点火星在他那件黑色圆领衬衫上,他略微坐起来一点,神情疑惑地问你有什么事。你其实不太确定他对你知道他接客有没有所谓,他一直很坦然地在你写作业一墙之隔的地方履行工作,却嘱咐每一个客人关好房门。但你盯着他那一瞬间不大自然的表情,有点幸灾乐祸地想,费玉清也不是看上去那么无所挂怀。
你沿着他的小腿撩上去,摸他的大腿内侧,那里肌肉绷出一个很有美感的弧度,摁下去又弹起来。他已经不挣扎了,尽管这之前他也只是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抗拒,他似乎已经认命了。你扯掉那条脏兮兮的被子扔到地上,抬头看了他一眼,对视的那一秒你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,在他象征性的推拒之前,或许是你走进房间之前,又或者还要早,在你无数次听墙角中的某一次,就像你不知道他最早是为什么开始做婊子,你也不知道他大部分时候心里在想什么。
月亮比你进门时又下坠了一点,一开始从窗子看出去是看不见月亮的,只有一点光施舍般地透进来,现在能看见了,在对面几栋黑黢黢的小楼边上露出半个角,亮亮的,弯弯的。他身上那种蜜浸过似的颜色没有了,像披了一层冷而薄的纱,光洁又莹润。月光漫到床沿就变得混沌不清,你知道那是窗子上的污垢的缘故,他总是把玻璃窗擦得很干净,哪怕窗框的铁条锈得都看不出颜色了,但是另一边他擦不到,于是也只好这么放着。
费玉清。你叫他的名字,说你把我从垃圾桶边上捡来那会儿,有没有用这里喂过我?他被你扯痛乳头,边吸气边笑,问你多大了,还想吃奶啊。你咬着咬着想起来这里不知道被多少人吃过,一个男婊子的胸,看上去贫瘠得不像话,那些揣着卷成一团的皱巴巴钞票穿街过巷来嫖婊子的男人,也会在这两团平平无奇的肉中间寻找母亲的乳香吗。你又想到这无异于和那些男人交换口水,和陌生男人交换口水还不如和费玉清交换口水,你有些愤愤地撑着身子挪上去亲他,把舌头伸进去胡乱搅动。
你应该是第一个亲他的人,应该吧。你不太有自信地想,小说书里都这么写,说只有性没有爱的人不会接吻,嫖客和妓女都是从来不接吻的,哪个嫖客亲了妓女的嘴唇,就是要娶她了,要发生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了。他的唇和舌都是香香的,一种清淡又情色的充满肉欲的香,你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,像从舌面上、从咽喉里、从骨头缝中渗出来,你疑心这就是雌性荷尔蒙,说不定还是相当有竞争力的一种。
哪有人会不喜欢亲这样的嘴唇呢?而且,而且费玉清是一个很难让人不产生爱情的人。你有一点沮丧,依你看,所有嫖客都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也是稀松平常的事。
他拿手肘撑着枕头,微微支起上身,你把手指抽出来,指头上沾了一点浓白的精。他终于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,那张秀气的脸以鼻梁为界,一半隐没在灯光和月光的死角。你就着他的腿擦了擦手,说你看着我,看着我呀。他又放平胳膊,软绵绵地躺回去了,小臂移到脸上,不知道是遮光还是遮你殷切的视线。
把窗帘拉上。他低声请求你,又有些犹豫地加了一句,好不好?
你歪过身子把窗帘粗暴地拽上,合得不太严实,还有一点点光从两片帘子中间漏进来。
你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接过的男人们,西装中山装长衫短褂,五颜六色的衣服剥下来之后都是一模一样的一团烂肉。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呢,你趴在费玉清身上耸动的模样是不是也同样令人痛恨?
你又把灯拉上。
假如,假如门外有人——这时候另一个你晃晃悠悠地剥离出去了,蹲在门缝旁边攥紧了拳头注视屋里的情山欲海。
费玉清,费玉清。
他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闷闷的嗯,尾音上扬,是疑问的意思。你说你记住了,以后他们肏你,要告诉他们你是有主的。他就又露出那种若有若无的笑,说那我的生意还怎么开张呀,你顺着他的话往下想,肏一个有主的婊子会让他们更上瘾吗,那必然不可以。
他就那么微微敞着腿把你往里吞,仰起头露出洁白的脆弱的脖颈,好像一口咬上去就能咬断似的。你掐着他的腿弯撞进去,他低低的吸气声丝线似的一圈一圈捆着你,他喘得还是很矜持,这是你第一次看到他发出这样的声音时是什么样子,半闭着眼,脸像沁了水的粉,从那双微张的湿漉漉的嘴唇中间溢出一点软弱的哀鸣。
风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,你望了一眼窗外,黑沉沉的乌云延伸到天际,那一点皎洁的清辉被吞没得很干净,你几乎要看不清费玉清的脸了。你俯下身去亲吻他的眼睛,他的眉头皱起来了,睫毛颤颤地划过你的嘴唇。这时他的身体终于不像玉石那样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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