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中月

禤小姐睡前去关窗帘,看见铁门外停着半辆摩托,漆成虾子红,很旧,依旧很拉风。阿华站在半米外,靠着墙,还是穿超短的背心和机车外套,马尾扎得很高,叼着根草秆,耍酷地对着她笑。她趴在阳台上,对下面比划:玄关门锁啦、出不来。整栋别墅阒静无人,窗户漆黑,花园的灯熄着。
阿华身手一向很矫健,攀爬铁门像一只灵活的黑猫,撑着栏杆一用力就跃过来,个头也娇小,这点也很像猫。跳下来时外套被风荡起来,露出背心下面一截腰,月光下颜色像蜂蜜,禤小姐坐在摩托后座时抱过很多次,和她的一样细、但结实得多,能摸到柔韧的腹肌。阿华怕痒,不许她乱摸,她就乖乖地把脑袋靠在阿华后背,贴到很纤巧的一对蝴蝶骨。
阿华站在下面,对她说:下来啊。
可是这里很高诶。
我接着呢。
她往下看,草地像黑色的河水,阿华张开双臂,站在河水中央,是一座小小的木桥。禤小姐从没从这样高的地方下来过,虽然两层实在算不上多高。她闭上眼往下跳,就像第一次上阿华的摩托车,急重的心跳声压下爆炸的火光,甜美的感觉把危险包裹得很圆钝。跳下来果然被阿华接住,两个人一起倒在草地上,面颊贴着面颊,阿华的眼睛在夜里像猫瞳孔一样亮闪闪。阿华怀里有淡淡的烟草和机油味,她吸吸鼻子,想起家里每间屋子都有熏香。
你要在我身上待多久?起来啊。
哦哦。她连忙爬起来。
到太平山已经夜里十点半。山脚石屋错落,有老妪烧纸祝祷,伏在地下念念有词,铁桶上青烟有如鬼影。禤小姐隐约想起她昨日今朝也曾四处奔走,求访神婆仙姑,要为某人算卦投签。还未细想,阿华已经停稳摩托,跳下来,来牵她的手,一起蹒跚地蹚过草丛。
爹地常说她长得很好,不高不矮,淑女应有的身高,也和淑女一样纤细,最适宜穿白色长裙,只能走小碎步,清纯美丽像个人偶。阿华比她矮,相貌更小,身量几近小女孩,穿背心夹克时却有漂亮肌肉线条,如同草原上预备捕猎的小型猫科动物。她从未见阿华穿裙子,少女打手时刻预备见血,常穿背心和高腰牛仔裤,走路习惯大步流星,与她同行时必须放慢脚步。阿华牵着她走,替她扫开前路上丛生的枝叶苇草,她提着裙摆,跟在后面走得跌跌撞撞,好在不曾放开那只手。禤小姐想起幼时曾读聊斋,夜黑风高,狐狸或狸猫修成的精怪越过高墙,将某户人家的女儿驮在背上盗走,三年五载再送回。她偷偷笑起来,捏一捏交握的手,觉得柔软掌心实在很像肉垫。
阿华察觉,回头问道:笑什么?
禤小姐说:想起从前有只猫,冒冒失失跑进我家来。
后来呢?你养起来了么?
逃走啦,偷了东西就跑,哪里捉得住。
阿华不再问,疑惑地摇了摇头,她在后面偷笑,为那茫然神情感到小小的得意。
山顶有块巨石,形状宽阔平坦,阿华熟门熟路攀上去,又朝她伸出手。这里看夜景最好。阿华说,你来过这儿么?
她摇头:我从不在这么晚出门。但她曾经出来过的。
她从未在此时此地俯瞰香港,山下果然万家灯火、一览无遗,像很多火星子落在地上,即将要烧起来。她所有的生活,一切往日、前程、无常的命运,都成为静默的框中之画。画框之外,只有阿华与她是真实。
哎——
禤小姐扭头去找阿华,目光对上,两个人同时笑了。山顶风大,她的长发吹得乱七八糟,阿华的马尾也散了一半,前额碎发粘在脸上。阿华抱怨说是她跳下来时被压乱的,她扁着嘴认错:好啦,我再给你扎起来。
山上没有灯,只有高悬的月亮,她借着一点清光,用手指给阿华梳头,阿华乖乖坐着让她摆弄,好像给脾气很好的小猫剪指甲。少女头发茂密顺滑,从她的指缝里滑下去,费了许多劲才拢起来,禤小姐咬着皮筋,绕了两圈,对自己的手艺相当满意。阿华在脑袋后面摸了两下,说:歪了,笨蛋。然而没有重新扎,放任它歪着。
阿华在外套里掏了一会儿,掏出一罐酒,递给她。她期期艾艾:我不会喝酒。阿华说:这个没有几度。替她打开,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口,有一些顺着纤细脖颈流下去,在背心领口洇成一块。禤小姐拿袖子替她擦拭,袖口也染上色,举起来闻一闻,确实十分香甜,没有刺鼻酒味。她接过来喝,又想:即便喝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。阿华拢着打火机点了根烟,叼在嘴里,小腿在石头边上晃荡,像猫懒卧时摇动尾巴尖尖。阿华从不像她那样坐,双腿斜放、膝盖和脚踝并拢,只会把她拘束的腿放到摩托车的两边,告诉她:那样坐不稳。禤小姐抿一口酒,目不转睛地看她,好漂亮好自在,野地里的一棵花,人世一切教导都成为不足挂齿的赘言。阿华指缝间火光间或明灭,让她心快快跳了一下:白天她也曾见仙姑点燃蜡黄符纸,召请司命三清,询问某人的命数。究竟发生何事?
眼前的阿华是真是假?戏本里说幽魂鬼女往往轻云随足、淡烟抹袖,周身寒冷如雪,她去碰阿华的手,反被捉住手腕,套上一个细环。草编的手环,相当精巧,有细长叶子和米粒小花。好会哄人开心。她扭头去看,见到一张装作若无其事的脸。
看见你笑了!
哪有?
明明就有。她伸手拧住阿华的脸颊,把嘴角往上提,摆成大大笑容。就像这样子啦。温热的,柔软的,活生生的。阿华一脸苦相,漂亮面孔被捏得变形,她于是又偷笑。幕天席地之间,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烦忧。
禤小姐跑出来太匆忙,只穿半臂衬衫,香港夜里起风,小臂到指尖都发麻。阿华的外套下摆只到她肋骨,其实挡不了什么风,她努力裹紧,缩起来,像个树懒贴在阿华后背,鼻子撞到内衣的金属扣,痛得她自己偷偷揉一揉。阿华的马尾已经散开,单手开车,一只手去摘发绳,长发在风里飞舞,她偷偷捻了一绺,闻到很淡的皂荚味道。她抱紧阿华的腰,背心下削瘦的一截,浸了半晚的风,摸上去凉得刺手。
她与阿华在铁门外告别。亲吻时禤小姐才如有预感,回抱阿华,少女腰腹干净柔韧,并无半点伤痕。
她问:我们以后还能再见么?
阿华说:我会时时祈祷。她对她微笑。
禤小姐走进院里时,午夜钟声刚刚敲响。她回头看门外,万籁无声,仿佛从未停过一辆虾子红的摩托车。她匆忙低头,腕上草环忽然断开,落在地下,须臾消失,长成茂密灌木中的一株草。她终于想起仙姑的占文:
神仙难救。太白捞月。海中蜃蛤,吐气如楼,高接到天,一有风来便吹散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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